第二章 跋扈

觉漫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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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府内院,胡床上。

    孙腾枕着宠妾双腿,由她按揉头部。

    宠妾十指灵动,娇声细语道:“郎主,你为何不去迎高王世子?”

    “老了,走不动道了。”孙腾把玩着手中的银器,敷衍道。

    孙腾,字龙雀,鲜卑族人,先随尔朱荣,后从高欢,做为四名邺城留守中最年长者,如今已经五十六岁。

    “妾听说满邺城的权贵都去了金明门迎候。”

    “哼,一黄口小儿罢了,论年纪他都是我孙儿辈。”

    世间从没有无缘无故的厌恶,尤其厌恶对象是高衙内这等贵重人物。

    自打孙腾成为邺城四贵之一,便一改过往行事恭谨勤勉的作风,反而得志骄狂,一心敛财纳贿,索求无度。

    此次高澄入邺辅政,四贵再无往日风光,被断了财路的孙腾又如何肯去金明门外相迎。

    “哟,不曾想我高子惠还多了位祖父。”高澄踏入屋中,身后高岳、高隆之、司马子如、斛律光等人鱼贯而入,各个神色精彩。

    孙腾慌忙从宠妾怀里起身,来不及恼怒为何没有仆人通报,躬身道:“孙腾见过世子...”

    “孙司空的礼,高某可受不起,还是我来行礼罢。”说着,高澄伏地拜道:“孙儿高澄,拜见祖父。”

    高澄这般做为,分明是要折他孙老头的寿,他哪有那个胆子敢去占高欢的便宜,来不及去看屋中众人阴霾的脸色,孙腾叩首泣道:“世子莫要折煞了孙某,腾何德何能,敢受世子大礼。”当真是声泪俱下。

    高澄起身,拿过落在胡床上的银器,那上头还烙着官府印记。

    “孙司空倒是好兴致,将官府公器带到府里把玩。”居高临下的高澄神色冷漠地看着跪伏在地上的孙腾,直盯得孙腾头皮发麻,高隆之、司马子如等人不敢劝解,高岳更是怒火中烧,孙腾那番话分明也是在占他便宜。

    孙腾不知该如何辩解,气氛有些僵持,许久,高澄抬起右腿一脚将孙腾踹翻,等孙腾又爬跪在跟前,高澄这才猫着腰欺身问道:“我高氏腿法与元家儿拳孰轻孰重?”

    数年前,北魏末代天子元修与高欢交恶,元修殴打高欢留在洛阳的舍人梁续,光禄少卿元子干跑去帮忙,完事后对孙腾讲:‘告诉你的高王,元家儿拳就这个样子。’

    挨了这一脚,孙腾反而心中一松,道:“俱是天威,煌煌难测。”

    这番话有些僭越,不过自公元528年北魏孝明帝元诩被胡太后毒死到535年元善见即位,八年间死了元诩、元钊、元子攸、元晔、元恭、元朗、元修七个皇帝,这还不算元法僧、元姑娘、元颢等人,元魏天子权威扫地,倒也没人出言呵斥。

    高澄淡淡道:“起来罢。”随后转身向高岳笑道:“有劳叔父引路,今日定要与诸位同僚一醉方休。”

    众人才出孙府,便由高岳领着去往他的府邸,孙腾也跟在人群中,再不敢托大。

    ......

    人性是复杂的,譬如高岳,他为人醇厚正直、有器量,事母又极孝,分明是个纯人,可另一方面他又生性奢侈,喜好酒色,不谈南城在建的府邸,光是这座位于戚里的高府,富丽堂皇又哪是孙腾所能比拟。

    将众人留在大堂,高岳领着高澄去拜会病中的老母山氏,一番嘘寒问暖,高澄这才拜别,与高岳回到堂中,一路上斛律光片刻不离身。

    堂中诸人早有仆役引座,高岳请高澄坐主位,高澄固辞不就,只肯居他下位。堂中众人还在交口称赞高衙内恭谦守礼,哪知高澄刚一落座便对着一旁的孙腾呵斥道:“谁许你坐的?”

    满堂寂静,孙腾脸色憋得紫红,手足无措。

    高澄见孙腾还不离席,皱眉道:“明月,将他拖去门外站着。”

    得了高澄吩咐,斛律光也不管孙腾位高权重,一把将孙腾拽起拖出大堂。

    孙腾敢怒不敢言,他这才想起入邺的俊少年是个胆大包天的主,前年高琛才因为私通高欢侧室小尔朱氏而被高欢打死,才过去几个月这高澄就敢勾搭高欢另一名侧室郑大车。

    斛律光昂首迈回高澄身后,堂下众人看向高澄的目光中都带了一丝畏惧。

    “明月,你坐孙司空的位置就餐。”

    其实高澄并不是针对孙腾,他十五岁入朝辅政,首先就是要寻人立威,免得因为年少被人看轻,不曾想这孙腾便急不可耐地往枪口撞,简直就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

    “末将遵命。”斛律光也不推辞,与高澄朝夕相处三年,尤其是这半年来,两人关系越发亲密。

    堂中众人饮至酣处,有丝竹管弦之音,有娇娘挪腾起舞,而孙腾孙老大人却佝偻着身子在堂外吹着冷风,心中羞恼难当,打定主意日后定要向高王去信告状。

    ......

    不同于高岳府中的热闹景象,天子寝宫显得很是冷清。

    虽然这个年代没有电话、电报,可是消息的传播速度也不算慢,高澄脚踹孙腾并羞辱罚站的消息不只是邺城市井,就连元善见也有耳闻。

    宫中多有高氏眼线,元善见依旧挥退宫女宦官,只留了刘思逸。

    “这高澄当真如此蛮横?”元善见得了消息既惊又喜,惊的是高澄如此行径,往后他的日子可不好过,喜的又是这等蛮横人物,才有可能使高氏党羽离心离德,元魏皇权才有重振的机会。

    “是咧!”刘思逸喜笑颜开道:“奴才听人说,那孙腾现在还在堂外杵着,脸色别提有多难看了。”

    元善见听他形容,好似亲眼见着了孙腾那副难堪模样,忍不住长笑,却不料呛了气,倚着胡床一阵咳嗽。

    刘思逸赶忙上前替他抚背,揪心道:“陛下保重龙体。”

    “无碍,无碍。”元善见理平了气,这才对刘思逸道:“你说孙腾是否会因此与高氏离心。”

    “陛下。”天子好不容易有个好心情,刘思逸实在不忍破坏,可也怕元善见当真去笼络孙腾引起高欢警惕,只得愁眉道:“孙腾或许会有怨言,但不至于与高氏离心。”

    “唉,朕也明白。”元善见叹息道:“也不知朕何时才能挣脱这高贼的牢笼。”

    哪怕四下无人,刘思逸也惊出一身冷汗,慌忙道:“陛下慎言。”

    ......

    “你就是高归彦?”酒宴中,高澄上下打量着上来敬酒的高归彦,一个年龄比他还小几岁的长辈,嗯,又一名高家大孝子。

    高归彦是高欢、高岳族弟,因为是私生子出身,而高岳又无子,自小便由高欢交给高岳抚养,因此辈分上来说高归彦虽与高岳是同族兄弟,实际上是养父子关系。

    不过此刻看高归彦面黄肌瘦,坊间盛传的高岳待他非常刻薄应该不是流言,这也难怪成年后高归彦想方设法要弄死高岳。

    当然,大哥别笑二哥,高衙内自己还背着个私通庶母的罪名,也没脸讥讽别人高归彦孝父。

    随意与高归彦聊了两句,便让他退了下去,高澄对这个往后自己二弟高洋的宠奸真没多少兴趣。

    将目光投向场中的斛律光,这敕勒小将赤膊着上身,左手提酒坛,右手掷箭,箭壶隔了老远,只见他中一箭,一口酒,箭无虚发,不多时身侧便有了两个空酒坛。

    “果然虎父无犬子。”

    “斛律都督勇武不逊其父。”

    堂中众人交口称赞。

    三年前,高欢将斛律光调离前线,往高澄身边为亲卫都督,这份看重,斛律光满怀感激。虽然他更向往纵马疆场,可三年来尽忠职守,丝毫不敢懈怠,唯恐辜负了高王厚望与世子的情谊。

    今日恰逢正月十五,高澄让他下场投壶,一箭一口酒,不醉不许归,斛律光正好借此机会酣畅痛饮,那份豪杰本色彰显无疑。

    入了夜,城北权贵们有自己的歌舞酒宴,城南百姓们也能聚集在各处庙宇燃灯表佛。

    南北朝时期佛教呈现井喷式发展,且不提‘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风雨中’,单论北朝,与水经注一同被后世认为是北朝文学双璧的洛阳伽蓝记再过几年也将成书,由历仕北魏、东魏、北齐的杨炫之重游洛阳所著。书中回忆洛阳佛寺兴衰与人物故事,其中记载洛阳有寺庙一千三百六十七所,天平元年迁都后仅余四百二十一所,由此可见如今的邺城究竟迁来多少庙宇,四十万迁民中又有多少僧尼。

    高澄曾经因为一首流行歌曲,而对它的创作背景洛阳伽蓝记产生浓厚的兴趣,拜读过后,对昔日洛阳的繁盛景象更是倾心不已,可惜穿越晚了几年,元魏旧都已经被便宜老爹糟蹋得不成模样,这座古都要等到数十年后隋唐时期才能重复昔日光采。

    正月十五燃灯的习俗始于汉明帝永平年间,到如今张灯渐成风气,今夜,不止是庙宇、宫殿灯火通明,城南各坊市内无论烟花柳巷,或是酒肆茶摊,处处灯烛齐燃,锣鼓喧嚣,好一派喜庆景象。

    说是不醉不归,可斛律光依旧保持一份清醒,酒席散去,高澄辞别众人,与斛律光领了随行的二十骑亲卫出门,却不回渤海王府,沿着广德门大道南下转入金明门大道,最终停在行宫门口。

    宫门早已关闭,门墙上有宫门守卫就着灯火喝问:“来者何人?”

    不需高澄答话,斛律光挎着腰刀高声道:“渤海王世子今日入邺,特来拜会天子。”

    守卫连忙去向宫门仆射通禀,宫门仆射掌管诸宫门卫,虽然不过从八品的微末小官,倒是个紧要位置,其人选自然是前领军将军、大司马娄昭的亲信。

    娄昭是高澄母亲娄昭君的同母弟,其领军将军一职负责统领天子左右亲军,只不过如今高澄入邺,娄昭出为定州刺史,领军将军一职也就卸下了。

    宫门仆射听说是高澄在门外,也不遣人去征询天子是否召见,迫不及待地亲自下墙开门,向高澄行礼道:“末将拜见大都督。”

    高澄十一岁被立为世子,十二岁加侍中、开府仪同三司,十四岁加使持节、尚书令、大行台、并州刺史,如今十五岁入邺都辅政又加领左右、京畿大都督,统领天子左右亲军以及主管京畿地区一切军政,宫门仆射这个舅父的亲信自然也成了他的下属。

    但大都督这个称呼实在让人膈应,高澄难免想起暴亡早夭的江东才俊们,不过还是和颜悦色道:“不必多礼。”